玩偶之家

彭艺林

玩偶之家

                                                                   彭艺林|文

              

一

       我又一次听到了尖锐的哭声，如同箭一般刺穿心灵。我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拼了命地捂住双耳，可是哭声却越来越大。
       我已经在这个家住了整整一年，卧室，餐厅，更衣室，卫生间，每个位置我都呆过。男主人是玩具商，屋里里堆满了奇形怪状的玩偶。我只一个丑陋的任人摆弄的橡皮人玩偶，唯一的造型是咧着嘴巴憨笑。可是我内心却是恐惧的，我恐惧听到任何声音，滴水，咀嚼，哼哼唧唧，都不可以。或许，这种恐惧和他们有关。
       终于，哭声小了。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她坐在椅子上抽噎，他站在阳台旁抽烟。空气凝固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多么正义，会冒着被撕扯的危险劝阻他们不要争吵，我只是担心沙发上的芭比娃娃会不会被打哭。还好，它依然孤零零地笑着。斜倚着，看着我。我知道，它也会害怕。
       我跳到沙发上，轻轻地把它抱起来。他们没有出声也没有发觉。是啊。我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近乎虚无的玩偶。因此，我爱上任何人都是不允许的，包括一个芭比娃娃。
       我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它一眼，它是如此的美丽。
       它身穿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柔软地顺在脖颈间。脂肤似雪，宝石般闪烁的蓝眼睛幽幽地望着我。它的嘴唇是那样的红润。更让我温暖的是，它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它是静止的。这样我就不会恐惧。
       和它相比，我简直就是一个尖嘴长鼻的巫师，丑陋而虚无的巫师。
       可是，可是我又那么爱它。
       她左脚的袜子，还是在他们争吵时撕裂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针和线。针和线是上次男主人给芭比娃娃缝伤口时遗落的，就这样被我完好的收藏着。这是我第一次缝补，针和线握在手心却不听使唤。随着男主人抽了女主人一巴掌，摔门而出后，我手上的针也被吓得抖到了地上。看吧，我只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玩偶。

二

       他出去了。恶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巴掌后就出去了。我不知道这是结婚后他第多少次这样子。我拿出镜子，看着自己。我害怕，害怕看到那张脸。它已经被打红了，如同暴风雨来临时的那种惨烈的红。这一刻，我真想把镜子摔碎。是啊，摔碎镜子，同时也摔碎镜子里的自己。可是，一年的漫长时光，已经把我收拾得毫无反抗之心。他只是一个贩卖玩偶的玩具商，所以我顺其自然地变成了他的玩偶。我曾经美丽的脸变得丑陋，它被堆上了掌印，唾液，烟灰，和酒，就像蜷曲的藤蔓一样裸露出家庭的伤痕。
       我还能做些什么？这全是他的错，全是它们的错，全是，全是玩偶的错。
       水壶的警笛声突然响起，水烧开了。
       我把水壶端起来，对着沙发上那个最丑陋的橡皮人玩偶泼了过去。

三

       我知道女主人绝对不是故意的，可能她太悲伤，不经意就把水泼洒在了我的脸上。这一刻，我听到了水壶坠落到地上的声响，和女主人慌乱地脚步声。这声音如此地刺耳，让我恐惧不安。这是我听到的最痛彻心扉的声音。这声音似乎要强行将我推到一座悬崖的边缘。我感到全身忽冷忽热，离遥不可及的死亡仅有一步的距离。
       潜意识里，我跳下沙发疯似的冲到洗手间，用凉水一遍遍地冲，一遍遍。直到我的脸被冲得失去了知觉。我对着镜子，恍惚发觉自己的脸在这一刻，竟然开出了殷红的牡丹花。这是和家里所有的塑料花完全迥异的姿态。可是，这些牡丹花又在急速地枯萎。它们不再鲜艳妖娆，因为它们沉溺在了冷冷的水中。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咳嗽声。女主人和他在聊天，不久就发出“咯咯”的笑。我把小拇指头塞进耳朵里，就像两扇铁门将所有的听觉牢牢关闭。只是铁门和铁门之间依然填满了缝隙。我听到了两个人的笑声，肆无忌惮。我更加用力地塞住耳朵。可是声音依旧在无休止地涌来。他们是不是在嘲笑我？我把眼睛闭上。我恐惧，我对任何声音都无限地恐惧。
       我的耳朵变得潮湿。我不清楚是否是脸上的血流了进去，还是它自己就会流血。除此之外，我的任何感官都是卸掉的。是否这样，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玩偶？行尸走肉般，被一双双手控制着左右摇摆，飞来飞去。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我终于松开手，睁开眼睛。我看到我的脸庞，已经被热水烫得扭曲。我还看到了血。我的血是蓝色的。只有一小块，结痂在脸上，就像宝石，就像芭比娃娃的眼睛，单纯，静止。而我的皮肤是黑色的，丑陋得毫无生机。
       这时，陌生男人咳嗽着打开门，离开。我不会那么正义，跑出去看他是谁，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在乎沙发上还斜倚着一个芭比娃娃。看到她在沙发上睡着了，心里就立刻安定。我只是一个自私又自卑的橡皮人玩偶。

四

       刚刚咳嗽着出门的陌生男人是我的邻居。他早已成家，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女儿。他会在丈夫摔门之后悄悄来找我，递给我一块巧克力或者一束牡丹花。他常常抱怨妻子不能给他生个儿子，我常常抱怨丈夫爱玩偶胜过爱我。久而久之，我和他成了情人。
       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快点把床铺整理好，把那束牡丹花插在墙壁上。丈夫已经回来了。他的表情像往常一样难以琢磨的诧异，看着牡丹花却不言语。他是个内心很沉默的男人，这在我看来，是他一生唯一的优点。
       天黑了，熄了灯，丈夫的鼾声吵得我无法入睡。我睁开眼，通过窗外稀薄的月光的照射，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束牡丹花。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我所期盼的，属于自然，属于你和我。这一晚，做了美梦。梦里所有的玩具都成了牡丹花，殷红一片，熠熠生辉。
       天亮了。我逆着强烈的太阳光睁开眼睛，却发现墙壁上那束牡丹花莫名消失了。我焦急地遍地寻找，终于在洗手间的水池旁看到了它。它红色的花瓣已经被洗掉了，零零落落就像滴溅的鲜血。
       我小心翼翼的把它捧起来。它的颜色太淡了。淡到已经没有了生命。可是看着看着我却发觉里面隐藏着一道阴影。我看到了一张丈夫的脸，他的脸庞是模糊的，充满了黑暗和邪恶。
       丈夫此时异常平静地走过来，我边哭边闹，斥责他，骂他。我把我和陌生男子的事情统统讲给他听，直到讲得精疲力竭。

五

       不久，男主人回家了。他的眼睛红肿，充满了歉意。可是他还学不会如何表达感情。他是个内心很沉默的男人，这在我看来，是他一生唯一的缺点。
       天黑之前，我突然看到主人卧室墙壁上多了一束牡丹花，如我曾经在镜子中看到的那张脸，一模一样，殷红而妖娆。我要把这束牡丹花送给我爱的芭比娃娃。
       深夜三点，我悄悄跑到卧室，拼尽全力地跳跃。终于，那束牡丹花掉落地上，灰尘将它瞬间团团包裹。此时，我想到了水。我抱着牡丹花冲进了洗手间，拧开了水管。冷冷的水竟然如此地肮脏。可是一切都晚了。牡丹花已经被水冲得花散四溃，仅剩下一截没有灵魂的空洞的树枝。我急忙将它扶起来，这是我突然发觉里面隐藏着一道阴影。我看到了一张芭比娃娃的脸。她的脸是清晰的，充满了光明和正义。

六

       他走了，带着一车的玩偶。男邻居也突然搬家了。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儿。但是我明白，他们都不爱了。不爱了。
       家里只留下了两个玩偶，丑陋的橡皮人和美丽的芭比娃娃。除此之外，他把任何属于他的东西都带走了。
       此后的日子，我变得越来越憔悴。特别是脸。就像枯萎了的牡丹花，正在被时光的冷水腐蚀、摧残。

七

       男主人走了。家里只剩下了女主人和芭比娃娃。
       我是幸福的。我不再对声音感到恐惧。因为从此之后不再有吵闹声、哭声、笑声和咳嗽声。唯一能听到的是女主人的叹息，像悲伤的乐曲，一缕缕缓缓地演奏。
       我有时在想，是不是他和它们的离开让我摆脱了苦恼和对生活的灰心丧气。那些曾经像蛇一样缠绕在我身上的情绪，如今已成为风和幻梦。
       每天，看着那个静止的一直微笑的芭比娃娃，我明白，我已经收获了爱情。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错了。他和它们的离开让我非常非常的伤心。因为我不仅仅是个玩偶。因为我也具有男主人的感觉，感情，和感动。

彭艺林

其实，我们也是玩偶。

青云直上

不能这样消极的认识，生活本来就是有酸甜苦辣，不可能都是一个味，不可能一帆风顺。

树边上的人

很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