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黑虎”

哑榴

我爱“黑虎”　
　　　　　　　　（一）
　　
　　黑虎属虎，大我一岁。在乡下上小学的时候，黑虎是全班最高的，也是皮肤最黑的。那时的黑虎个子是我的两倍，体重是我的两倍有余。但成绩总是倒数第一。上课的时候，黑虎要么是打瞌睡，要么是搞小动作，手板心被老师打起了一层层老茧，还不思悔改。黑虎最喜欢的是他座位前面名叫杏花的女孩。杏花长的很娇小，皮肤很白，一双水灵灵的眼里总像是含着一滴露珠。一次上语文课，黑虎偷偷将杏花头上的蝴蝶结摘下来，放学的路上笑嘻嘻还给杏花。杏花说谢谢黑虎，我就知道你会还给我的，因为你是个负责任的男孩子。黑虎听了这话，第一次说了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时侯，山村的学校缺桌椅。老师带领同学们到沼泽地挑观音泥。那种泥巴中山灰，粘性很强，用来制作桌子和凳子是上好的材料。那些乡下的小女生将自己该挑的泥巴交给黑虎，黑虎一个人挑了好几份。用泥巴制作的桌椅等到风干了非常光滑，实用。这一次老师表扬了黑虎，记得也是唯一的一次表扬。黑虎用松枝削成木陀螺，送给班上想要玩耍的，那时学校里一到下课，鞭子虎虎生风，到处旋转着这玩意儿。杏花是踢毽子的高手，黑虎教她学习木陀螺，一鞭子抽下来，竟旋转不停。学校里的体育课总是没有正规的体育老师，由同学们自由活动，木陀螺，毽子便是最精彩的竞技。
　　
　　　　　　　　（二）
　　
　　我的父亲在县城当技术员。小学五年级转学到了县城的小学。黑虎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记得那个春天，黑虎将同学们叫到一块，等我经过一块油菜花地的时候，一齐从花丛里钻了出来，手里拿满了各种各样的山上采摘的野花。他们一齐围拢上来，将鲜花塞满了我的怀抱。记得杏花送给我一朵淡黄色的蝴蝶花。黑虎送给我一只新雕的木陀螺，很精致。黑虎说那只旧的重心不稳，这一只在城里光滑的水泥上，一定会永不停息的旋转。后来那些年，忙于功课，竟没有黑虎和杏花的消息。
　　
　　　　　　　　　　（三）
　　
　　高考完毕那年，我似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回到了故乡。路径一片围堰，我看见一条小鱼船在荷花丛中采摘莲蓬。赤背裸胸，活像黑不溜秋的泥鳅，或者黑鱼。那不是黑虎吗？——
　　未等我反映过来，那黑虎可就大声喊叫起来：“小子，你总算回来啦。还认识我是谁吗？”
　　围堰边洗衣的是杏花，回过头来，说：“小榴哥哥，你回老家了？还认识俺不？”——
　　“你是杏花。”我说。杏花的脸泛起淡淡的桃红。
　　“黑虎，莲蓬送上来吧。小榴哥哥尝尝，最新鲜的。”杏花说。
　　黑虎划了几浆，小船靠了岸。好家伙，一个箭步跳了上来，抱着我两脚离开了地面。
　　又是几个拳头，这十年寒窗差点坐驼了的背挨上了狠狠的几拳头，又酸，有痛，又兴奋，像一个忧郁的骨朵，竟裂开了。痛快！——
　　一边吃莲蓬，一边说着。黑虎五年级辍学了。杏花上到初二，还是第一名，为了弟弟上初中，她选择了放弃。
　　中午，杏花邀请我和黑虎吃饭。那几条活鲫鱼，是黑虎一个个猛子刺下莲池去，从水池底硬抓上来的。黑虎在杏花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像个精力使不完的机器人。杏花上好了一桌菜，对黑虎说，小榴哥哥是个读书的，想必烈性的烧酒不会饮，弄点啤酒吧。黑虎应了声，扛来了一捆啤酒。
　　三个人。黑虎说平时杏花是不许他饮一滴酒的，一饮就喝大了，摘不了莲蓬，挖不了藕，卖给城人。杏花的弟弟的学费，还有她的常年患风湿卧病在床的父亲的医药费可就没了指望。这次是破了例了。小榴说那就不喝吧，节约点，这酒到了咱肚里还不如一杯白开水——我是害怕喝酒的。
　　这时，杏花坐下来，说小榴哥哥你是啥人，这年头敢上这破落家的也就小榴哥哥，那些当官发财的走到门前绕着弯儿走，生怕会开口向他们借钱似的。杏花命儿薄，就不相信没有穿头的日子。
　　杏花说完，咕咚，咕咚。一瓶啤酒下了肚子。小榴哥哥，干！——小榴哥哥，那就干吧。
　　一匝啤酒全成了空瓶。酒精燃烧的杏花更好看，黑虎呼噜呼噜睡着了。
　　走的时候，杏花说小榴哥哥，在这个世上，再没有跟我说这些知音的话了，说了也没人懂。你就是我杏花一辈子的亲哥哥。
　　
　　　　　　　　　　（四）
　　
　　毕业分配回到这座县城。听说黑虎和杏花结了婚，生了一个黑小子。一次，在一个镇上的农贸市场，我看见杏花带着一个小男孩在摆鱼摊。除了一些家鱼，有黄鳝，黑鱼，水鱼，乌龟。这时黑虎正好骑着摩托车停了下来。
　　“杏花，今天收购了一百多斤黄鳝呢。还是昨天的老价。价格涨得很快。今天涨了2块钱一斤。”黑虎说。
　　“这两块钱你得返还给人家。乡下信息不灵通，咱做长期的生意不能让人家发现自己吃亏了。”杏花说。
　　杏花立即拨通了电话：“喂。驴子呀，哦，我家那虎子不知道行情，收你的货便宜了，下次叫他返还给你，每一斤找2元。”
　　杏花一个一个电话的拨……
　　杏花挑了几条大黄鳝，说：“小榴哥哥，这是报答你的一点心意。不是你上次的谈话，也想不到这些点子，城里人脑子就是转得快。”
　　杏花说：“虎子，你来守摊子。我带小虎和小榴哥哥去商量一点事情。”
　　黑虎说：“好嘞。小榴，有啥想法，能赚大钱的。咱黑虎有的是力气。”
　　
　　　　　　　　　　（五）
　　
　　三年之后的春天。这天黑虎打手机给我。“小榴，杏花正坐月子。又添了个女儿。她叫你过来一下，她说有一片荒圩想承包下来……”
　　我打了的，迅速赶到了。杏花满脸桃花，怀抱着熟睡婴儿。
　　杏花说：“这几年攒下了十几万块钱，总想办点事儿。那片荒圩，被洪水冲破了几次口子。年年栽种水稻，家家颗粒无收。倒贴了肥料和人工，有几个大的承包户几乎弄的家破人亡。小榴，你来参谋参谋。”
　　黑虎弄了条小船，带着我在荒圩里“考察考察”。涨水季节里，这里一片汪洋，现在是枯水季节，如同一块块烂泥深深的稻田。
　　回来后，我对杏花说，必须拉一车石灰消毒，再拉一车毛竹来，拦网。从小是可以做大的。
　　这一年，又是洪水猛涨。水面没有高过十数丈的毛竹，网口被冲破了。
　　黑虎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他说：“全完了，完了。”
　　也许我有天生的诗人的敏感。我说：“黑虎，机会来了。我立马赶到。”
　　
　　　　　　　　　　（六）
　　
　　接连半个月的暴雨将网口冲了一个大缺口。我赶到荒圩地。
　　“雨停下来，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堵住缺口。”我对黑虎说。
　　“可是鱼都溜走了。亡羊补牢还有用吗？”黑虎没精打采。
　　“洪水泛滥的季节，只有上水的鱼，下水的毕竟是少数。”我说。一句话没说完，黑虎像弹簧从地面跳了起来。
　　这一天，大风暴刚刚过去，天边出现一轮久违的耀眼的太阳。我们将一根粗绳子系在黑虎腰带上，水性好的黑虎一个饿虎扑食，就跳入了那个缺口。时沉，时浮，像一条蛟龙在急流的中心……岸上的人揪紧了心。
　　女娲补天也没有如此惨烈吧——黑虎后来说，这可是杏花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血汗钱，还有十几万的贷款。死了也要将这钱从洪水猛兽口里夺回来。
　　冬天，雪落下来。黑虎说，一网一网的鱼都似拉着沉甸甸的石头一样不起来。没有放养的鳊鱼，鲫鱼都溜上了水，回不到野生的湖泊。这回赌赢了。
　　黑虎说，一条鱼王打上来，有儿子三倍的体重。这一条绝对不是自己养的。电话里听见杏花的一句骂声——犯浑啦。
　　这一年，杏花坐在了黑虎驾驶的桑塔纳。杏花时不时叫黑虎打手机，邀请我到那片圩区去钓鱼。
　　
　　　　　　　　　　（七）
　　
　　杏花会写诗，她说，一年写不到一首，她交给我一首诗，至今珍藏着——
　　
　　【荒圩】:
　　
　　文/杏花
　　
　　冬日的松土
　　长出密密麻麻
　　的金针菇
　　
　　哦，那不是
　　那是跟红纱巾手拉手
　　走过的一对脚印
　　
　　在白茫茫的，沙滩
　　笑声，打碎了
　　厚厚的冰面
　　
　　一个，一个，窟窿
　　枯涸的荒圩，到处裂响白冰
　　剩下一只黑色的莲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