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子在川上曰 于 2016-10-29 09:55 编辑
舍利子
母亲说,她们曾参与拆毁那座千年古寺 改建成了当时方圆百里唯一的完小 砸毁了八个木制钟馗机关人,挖出了十二个大缸 里面坐着十二代方丈,十二个打坐的大和尚 都是得道高僧,地底埋了那么多年还栩栩如生 她们这些学生抱来了很多干柴,才烧成了灰 母亲不知道舍利子是些什么东西,只是说 有些骨节怎么也烧不化,全都沤了人畜粪 撒到了田地里。那年秋,庄稼好得不得了 那所学校后来拆了三次,重建了三次
昨天,有朋友过来喝茶闲扯 我又想起了那些沤了粪便的舍利 这么多年,它们在地里风霜雨雪 身边挤满了一茬茬的杂草和庄稼 那么多的经文,往世,今生,来世 割了一茬,又长出了一茬 整个下午,我盘坐成千年的老禅师 泡茶品茶,同朋友轻声说着一些话
今夜,北方有雪
今夜,北方有雪花,一片一片地盛开 在南方,有梨花,正一瓣一瓣地绽放 敲渔鼓筒的王瞎子,他口中的樊梨花 头戴凤冠,腰佩绣刀,在火塘边的年画里 渐渐发黄,变黑,身上洒满了灰尘 和薛丁山的千古爱情,雪花般融化
(深圳的某个小区里,她清晨去跳广场舞 中午,给儿子和媳妇做饭,等他们下班 下午,去附近民办学校接回上学的孙女 只有到了午夜,她才变回成那个奇女子 武艺高强,美艳无双,聪慧勇敢,以德报怨 薛丁山,我恨你。梦醒时她常常低低地呜咽:)
我不知道她恨的是谁?恨的又是什么? 她的美貌,爱情,那些故事,传说 在窗外,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梨花般的盛开,雪花般的消融 没有一朵能够静止停留下来 没有一片能够重新回到枝头
盆栽
一株仪态万千,风情万种的花 从发现,采挖,移栽,修剪到矫形 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过程, 也是一种占有和主权的宣告。
“左三圈,右三圈,一二三四 五六七八,屁股扭扭,脖子扭扭 我们一起来做运动”
做完运动,主人离开了 有时候,他过来浇浇水,施施肥 有时候,忘记了,她便渐渐枯萎。 自古红颜命薄。她曾这样写道。
苦楝树
十二岁那年的植树节 我在新修的公路边栽下的五十棵苦楝树 二十一岁那年大寒 我砍了三棵熬制红薯糖 二十二岁那年夏天 六个月的儿子日夜啼哭 在屋后竹林里,我烧了一大堆艾蒿祛除蚊蝇 又摘了无数苦楝树叶,放在猪圈里灭杀虫卵 二十五岁那年 一口气砍倒了四十多棵 劈成木柴,晒干后酿酒 去年回家,仅剩下的那棵苦楝树 佝偻着身子,站在路边沉默不语 越来越像我失聪多年倔强的老父亲
壁钟或者蜗牛
1 墙上的那个壁钟 一直都在那里 一直都在那里滴滴答答地走着 偶尔,它会停下来看我 或者,让我停下来看它 (微笑,或者发呆) 有时候,都以为 它就是我记忆中的那只蜗牛了
2 那只蜗牛 一直在老家菜园里的那株桃树上 从六岁起,每年 我都看到它在那枝桃枝上爬行着 每次看到它 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有时候,我抓住它 把它放在了另外的树枝上 过几天 它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3 老妈说,上周 已砍了那株桃树做了柴火 我问,看到了蜗牛没有? 她说,没有 我想,它去哪儿了? 这让我不习惯,也很奇怪 我听到了体内,滴滴答答 壁钟走动的声音 对面墙上, 那只蜗牛一直徘徊在那里
台风妮妲
知道你只是路过 就如他们多次的路过 关紧门窗 躺在床上,上网或者聊天 给多年前的朋友发个消息 回复另一个诗人的邮件 你就匆匆地路过了
继续在床上上网或者聊天 发现了更多你的消息 譬如催肝裂胆的大风 譬如急如雷霆的暴雨 譬如汹涌而来的洪水 譬如伤痕累累的故事
下午五点,走下楼 风停了,一些雨丝斜飞 追赶着另外的一些雨丝 记忆里,更多的雨丝 蝴蝶般飞舞,落在了 我的睫毛上,发丝上
傍晚时分,我也走了 去赴一个酒局的约会 觥筹交错间,谈起你 恍然间,时光已走远 我们无一回头,或者 是,无须回头
周六下午,我和柯大侠回到了南宋
引子:周末,客居深圳的江西诗人柯寂问我凤凰古村宋元民居古建筑群的情况。
喝茶的时候,QQ被抖了一下。 是柯大侠,问 凤凰村的古建筑群还保存完好吗? 我说:现在去还能够拍几张照片, 再过一段时间, 就拆了,换成粗制滥造, 不伦不类的仿宋赝品了。 嗯嗯嗯,他说,约了几个朋友, 这就去拍几张。 嗯,带上师弟、 美女师妹和郭靖黄蓉丫头去吧, 晚上回来,再一起喝几杯。 说完我又喝了口茶。 柯镇恶一行人跃马扬鞭, 杀向八百年前的南宋, 手中单反这次应当能够拍下 郭靖抗元的英勇了。 晚上七点, 没有等到柯大侠胜利归来的消息。 我关掉电脑,去吃饭, 其间,喝了三支啤酒。 此时,文天祥逃向了 三百公里外的伶仃洋, 陆秀夫背着小皇帝逃到离此 一百公里的崖山。 犹豫了片刻, 我没有打电话核实。 只是想: 小皇帝就别救了, 江南七怪和他们的徒弟们 只要能从元军手里救下文山公, 就功德无量了。 这段历史和凤凰古村 就能够得以保存保全了。 这样想着, 我得意地又开了一支啤酒。
大雪
那场大雪下了三年零六个月 敲渔鼓筒的王瞎子唱道 (我和你坐在火塘边,烤火,烤番薯 红红的火光一会儿跳在了你的脸上 一会儿跳到了我的脸上)
那头麋鹿又冷又饿 晕倒在猎人的小木屋前 (我们手牵手从紧闭的门缝往外看 雪下得正紧,外面没有一个人 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跳来跳去)
后来,麋鹿化为了一个美丽的姑娘 幸福地嫁给了年轻勇敢的猎人 (王瞎子说完这个故事就睡了 你被爷爷接走后,雪就停了 王瞎子再也没有醒过来)
雨打芭蕉
每次雨后,我总是趴在窗户上, 看着窗外的那几株肥大的芭蕉。 那个着青裙的女子站在蕉叶上, 白纱蒙面,随风婀娜地舞动着, 手腕和脚腕上的银饰叮叮咚咚, 叮叮咚咚,像晶莹剔透的露珠, 更像是凝固的时间在随风滚动。 舞着舞着,就飘上了对面山岚。
我曾那么焦急地想要快快长大, 长大后要娶她为妻,拥她入怀, 不能让她一曲舞罢就魂飞魄散。 多年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只好娶了对面那户人家的女孩。 很多次,我坐在发黄的书页里, 焚香夜读,或随手拨弄着古筝。 “公子,你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或许,我忘记了一些草
或许,我忘记了一些草。
那些年,从泥土里钻出来的那些草 她们颤巍巍走在我曾经路过的路口 满脸皱纹,儿孙满堂。一不留神 就被路过的一阵风给吹没了
我不会再为她们欣喜,或者难过 很快,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一些草 在另外一些人的视野里枯萎,消失 或许,你也和我一样
钢管SHOW
11点,我走进了地铁11号线的车厢 坐在座位上,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俊男美女 忽然就想起了某门户网站上的视频: 几位美女在地铁车厢里大秀钢管舞
那位据说做了某某高官情人的美女诗人 曾不厌其烦地纠正我:叫钢管show,不是钢管舞 她随官方考察团去俄罗斯欣赏过最劲爆的钢管show 回来后,就会跳艳丽多情让人血液沸腾的钢管舞了
机场北,一大群俊男美女挤了出去 一大群俊男美女涌了进来,都埋着头 看手机,听音乐,间或抬头打量着车厢里的人 没有人去秀钢管舞
碧海湾,一大群俊男美女挤了出去 一大群俊男美女涌了进来,都埋着头 看手机,听音乐,间或抬头打量着车厢里的人 没有人去秀钢管舞
宝安 前海湾 南山 后海 红树湾
很快,就是车公庙了 一大批俊男美女挤了出去 我也随着人流挤了出去
打水漂
选那种薄薄的椭圆形的小石片 捏在手心 半蹲下来,身体前倾 手臂发力,斜斜地扔了出去 石片飞出,落在水面上 跌跌撞撞往前滑行 一段距离后,再扑腾着 前行一段距离,然后 沉入水底
当年一起打水漂的伙伴 两个作为笨重的石块留在了山里 (一人没读书,一人说话吐字不清) 三个滑行一段距离后沉入了水底 (两人去泰国打工多年来音信不通 一人参加传销组织从此下落不明) 一个与另一块石头相碰撞得粉碎 (送回家时少了一只眼睛一条手臂) 余下的我们这些都还在水面上 或跌跌撞撞,或扑腾着地滑行
那年中秋的月饼
你写道:“还记得那年中秋吗, 你从工地带回来的那个月饼?” 记得,当然记得 那个故事,打磨了这么多年 只会越来越圆润饱满 知道你还想说些什么 我回复道:嗯,你煽情了 睡吧,有空过来看我
距离是一种美
我和他相隔了半个中国 我和她相隔整个太平洋 我和他相隔大半座城市 现在,我和鲁聪在喝茶 间隔一个茶几 儿子坐在躺椅上玩游戏 老妈在厨房里做饭 相隔一个过道 妻行走在老家的小镇上 相距一千四百多公里 有时候,一不留神 走进某个人,或者某个空间 时间立马就会弹开一段距离 嗯,距离是一种美
电话又一次响起
不止一次跟朋友们说: 我他妈的最恨电话铃声了 来深圳二十多年来 就一直挣扎在电话铃声里
电话沉默的时候 我百无聊赖地在上网,聊天 目光不时地瞟向桌上的电话 一旦铃声响起 立马抓起话筒:喂,您好!
我就又一次变成了飞蛾 撞向了一张早已编织好了的 蛛网
啊
坐了十六个半小时的火车 抵达县城 再坐了四个小时的出租车 到了小镇上 同几个朋友骑着摩托车 花了两个半小时才爬上对面 那座湖南湖北交界的山峰 湖南屋脊上的那座大山
站在山顶上 对着山下郁郁葱葱的树木 和高高矮矮的山峰 我扯着嗓子喊道:啊! 他扯着嗓子喊道:啊! 她扯着嗓子喊道:啊! 过了一会儿,从对面传来了回声: 啊! 啊! 啊!
喊完三声后 我们就下山了 下了山,我们 也不虚此行了
那些水,那些石头和鱼(之16)
1 这个大山环绕着的峡谷里的水潭。 那么多的时间从地底的石缝里汩汩流出,那么多的鱼儿在里面寂寞地游动。
2 我们的祖先互相杀戮着,蚕食着,然后被岁月覆盖,埋葬。 如一块块麻木的石头,沉入到水底。
只有当阳光斜斜投射进来的时候,只有蓝天和白云和潭水交融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天空中的鹰在水中翱翔的时候,潭水才会剧烈颤抖,摇晃了起来。这些石头才会苏醒,疼痛,如鱼般在水中惊惶地穿行。
3 这些潭水,这些鱼就是我们的因,我们需要寻找自己的果。 一步一回头,我们爬上了岸。 一步一叩首,沿着陡峭的山路向山顶进发。
我们这些爬上岸了的鱼,这些孤独的朝圣者。 体内盛满了水,盛满了黑暗的时间。身后,永远是那些历史,我们寂寞的影子。
4 当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就来到了山顶上。 阳光,蓝天,白云,俯视着... ... 我们俯视着山下的芸芸众生。 没有时间,也就没有了黑暗。
站在山顶上,我们这些爬上了山顶的鱼。 鹰一次次张开强壮的翅膀,向我们俯冲,用锐利、有力的双爪把我们抓住,翱翔在天空中。
我们割肉饲鹰,用自己的血肉来饲鹰,我们才能圆满自己的果。 从因到果,我们才真正地拥有自己的葬礼,过程,人生,文字,哲学和诗歌。
5 在鹰的爪下,我们一片片剥离自己。 把血肉留给鹰,把锋利的鱼刺刺入石头,剩下的就是我们成熟的果实了。这些舍利,石头般从高空中落下,从山顶上向山下滚落,破碎,滚动,坠入悬崖。再滚动,坠入峡谷。滚动,坠入水潭,化为了一条条鱼。
6 我们无力举起这片寥廓、沉重的天空。 唯有上岸,锲而不舍地向上行走。 然后,把自己献祭给统治这片天空的鹰,骨肉分离。 这些水、这些石头和鱼,是我们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遗言和影像。
那些水,那些石头和鱼(之8)
1 那朵花绽放的瞬间,她跃入了蕊中。 镜头凝重,凝滞。少许迟疑后,花朵凋谢,破碎成一道光的阴影,沉入水中。
水的深处,她和他,鱼和石头, 酝酿着下一次的绽放和凋谢,破碎与沉寂。
2 月光径直落入了那个长满青苔的老井。 像一个人在历史中悄无声息地疾走,像一块石头穿越在空旷的时空中。
许久许久,传来了时间的嘀嗒声,一条鱼出现在你的视野里,尾巴随着节奏一下一下地摆动。你开始左右摇晃,成为一些石头的影子,破碎,消失。
3 水是不是可以倒流?鱼呢? 游出石头,游过时间,再游进了那块石头里?
你说,童年的阳光,此刻又照在了我的脸上。多年前的你,让此刻多了一些纯净和快乐。多年后的我,让暖暖的阳光多了一份忧伤。 我们一起捉蜻蜓吧,一起唱童谣,复习功课,然后,坐在东边的山岚上,数着夕阳下升起的一缕缕炊烟。
4 窗外下起了雨。你问, 你是不是一块正在发呆的石头?而我,正是一条冥思苦想的美人鱼。
嗯,那就继续吧,很快你就会被时间雕琢成为一尊思想者的雕塑。 而我很快也会同你相遇,一点点地破碎成一些迷失在时间里的鱼。
5 在这个寂寞的夜里,我是黑色的,因为我的沉默。 而你,是红色的,因为你颤抖着的双鳍。 至于时间,所有的时间都是透明的水。
看不见,就拥抱我吧,就如拥抱孤独,一朵雪花,一个寓言,或者一个忧伤的童话。
那些水,那些石头和鱼(之17)
1 那一年,火车在夜色中哐当哐当地前行,穿行在一个又一个的隧道里,周围全是连绵不绝的大山。你说,我们多么像是一些鱼,在海底寂寞地游走! 后来,手牵手走下火车,走出小站。 走出小站后,天就亮了,我们这两条小鱼就浮出了水面。
现在,火车依然在海底哐当哐当地前行着,偶尔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 总有一些鱼在天亮的时候,三三两两地浮出了水面。
2 茫茫的夜色里,多么适合抒情呵! (后来,我遗失了所有的诗歌。)
茫茫的夜色里,闪烁着那么多夜的眼睛。 (隔着那层厚厚的玻璃窗,我没有捕捉到一个萤火虫没有摘下哪怕是一颗星星。)
3 一直在海底在夜色里前行,那么多的鱼儿,拥挤着。 没有黎明,没有春夏秋冬轮回的四季。
麻木地走走停停,这列破乱不堪的火车,座椅简陋,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嘎嘎地响着。 一些鱼儿继续沉睡着,一些鱼儿醒来游了出去,另外的一些鱼儿又从外面游了进来。
4 那年,我们手拉手,去远方。 天亮了,走出小站,我们看到了村庄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后来,你说,累了,回去吧。 就在夜色里越走越远。
现在,这块巨大的石头,隆隆地滚动着向前,速度越来越快,不可阻挡。 我们的身体,在夜色里时隐时现。
5 你说,为了在黎明的时候醒来,我们总是在黑暗中不停地行走。
嗯,那么深的夜色,那么多乌黑的文字,那么蓝的海水,永无边际的海洋,让我们恐惧麻木的时间。
那些水,那些石头和鱼(之18)
1 台风暴雨中,有多少条鱼儿被裹挟到了这座城市。他们一群群,灵活地穿行在大街小巷,为每一次食物的发现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台风退去后,潮水也消失了,他们凝固成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堆砌成这个城市中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2 这些用苦难和眼泪来喂养自己的鱼。 没有语言,只能随时凝听着自己的内心。 没有国家,是一些突然静止,凝固起来的时间。 没有法律和仇恨,每次情感的波动都会传来山崩海裂般的回声。
3 他们来自于水,又被迫远离了水。 他们如此地渴望着雨水,却害怕台风和暴雨。 一直在希望和失望中徘徊,焦躁,不安,甚至于愤怒,却始终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
4 体内,莲花一遍遍盛开的时候,他们就成为了自己心中的佛。 当莲花一遍遍凋谢的时候,他们又迅速地衰败成为枯萎了的荷。
作为一些石头,有时候,他们匍匐在地,那时,佛正在体内熟睡。 当他们站在宫殿最高处的时候,佛浮出了表面,他们全身都笼罩着光明。
5 他说,那年五月,气温渐渐升高,老家门前的石榴花正在疯狂地舞蹈,旋转。 沉睡于历史中的冰川融化,洪水泛滥,涌入了这个城市。 所有被砌成宫殿的石头都复活成为了一群群鱼,随着洪水缓缓退出,复归于历史的深处。
(史学家们惊呼:又一座消失了的楼兰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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